从跟铃木薰这么聊过一次之后,萧冀曦再回头去看七十六号的现状就多了不少感慨。现下七十六号还没什么人看出一片欣欣向荣态势下的巨大危机,包括李士群,他认为日本人现在已不能拿他怎么样,却忘了日本人对中国人永远抱有戒心,且向来不拿他们当一回事。
丁默邨被调离七十六号的时候,还有人为此觉着可惜,而现在看来,他也未必就不是逃过一劫。萧冀曦不知道铃木薰说的“上海安定”是怎样的一种程度,现下的上海就比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看上去要平静很多,因为敢于反抗的人越来越少,藏得也越来越深。
而日前的刺杀也的确起了一点作用。萧冀曦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铃木薰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表情出现在自己家门口。那天刺杀者一共开了三枪,枪法不错,打死了两个,有一个还躺在医院里养伤。死的却不是什么梅机关的高官或者是七十六号的成员,而是几个相约出来逛街的女人,都算是梅机关的家属。
陈恭澎被从七十六号放了出来。他已经是萧冀曦见到的第二位军统上海站的站长,这二位通常来讲都是萧冀曦这级别见不到的,但眼下是实实在在的打过了照面。陈恭澎的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是阴沉着一张脸从七十六号走出去的,这也不能怪他,谁知道自己被当成了靶子心里都不会好受,何况陈恭澎树敌这样多,想杀他的并不只有军统。
萧冀曦还另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是已经很长时间没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小林龙一郎,从沈沧溟拿着自小林诚那里买来的子弹杀了赤木亲之以后,小林龙一郎便不怎么在人前露面,而到日本海军偷袭了珍珠港,在军方大大涨了一回脸之后,这人便更加深居简出,他很清楚自己和铃木薰之间有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不肯让铃木薰抓到什么把柄。
但他却出现了,萧冀曦一扭头正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从方位来看大概是从李士群办公室里出来的。
小林龙一郎也注意到了萧冀曦,萧冀曦和铃木薰在旁人眼里一直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小林龙一郎自然是对两个人都不顺眼,他现下动不了铃木薰,但威胁一下萧冀曦还是能够做到的。萧冀曦看他这架势,也很顺从的站着没有动,主要是因为好奇小林龙一郎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看上去如此的憔悴,仿佛比平日里老了十几岁。
“我还没就安葬健次郎的事情谢谢你。”小林龙一郎走到萧冀曦面前停下了,开口的时候倒没有什么火药味,只是语气十足讥讽。
萧冀曦好容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健次郎——小林健次郎——沈沧溟曾有过的那么一个名字,萧冀曦身边从没有人提过那个名字,沈沧溟是走了一段弯路,然而他已经拿命还回来了。
“师姐当年很照顾我,她的弟弟我当然得管,无论做了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就一笔勾销了。”萧冀曦垂着眼不看小林龙一郎,反正看也找不见他眼睛在哪,白费力气。话里话外强调的都是沈沧海,换言之就是暗示这事和小林龙一郎没什么关系。
小林龙一郎被他噎了一下,但并没离开。萧冀曦很诧异的看他,心想世上怎么还有这样自讨苦吃的人,他眼下身上没准还替小林诚背着一些污点,和铃木薰自然做不了对,要动萧冀曦也得掂量掂量。
“一笔勾销?我父亲被遣返日本,我妹妹则不得不留在上海,这都是他做的好事。”小林龙一郎咬牙切齿的说道,他的中文本来就还带着点口音,此时此刻拿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萧冀曦真想建议他说日语。
“您家里倒是很人丁兴旺。”萧冀曦不带笑意的发出一声笑,他说的是真心话,眼下又蹦出一个妹妹来,小林诚早年间往来于中国和日本忙得不亦乐乎,没想到还有时间生出两个孩子来。
“惠子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萧冀曦哦了一声,说道:“我很抱歉。”
他想,小林龙一郎是气昏了头,跑到这里来自曝其短。看来这个小林惠子也是枪击案的受害者之一,只是运气太好了一些,所以没有死。这也是今天小林龙一郎出现在七十六号的原因,大抵是觉得亲自向李士群施压要求释放陈恭澎就算给他妹妹报仇了。
萧冀曦这样的态度当然不可能让小林龙一郎满意,他上前一步要继续发难,然而被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断了。
“萧队长,您这个月归档的资料有几份漏签了字,请您过来一下。”
是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丁岩从档案室打开一线的门里探出头来。萧冀曦愣了一下,这个月的档案他还没有派人送给丁岩,根本就没有漏不漏签这回事。
然而等看见丁岩的眼神,萧冀曦就什么都明白了。
丁岩低着头,然而还在悄悄的看小林龙一郎,萧冀曦从未见过丁岩露出这样的眼神,简直能用“刻骨的仇恨”来形容。
萧冀曦这才意识到,沈沧溟生前大概和这傻小子在短时间内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以至于把自己的过去都说了出来。他深知自己不能再叫丁岩这么盯着小林龙一郎,否则是绝对会露馅的。
他赶紧说了声得罪,绕开小林龙一郎就上楼去了。小林龙一郎没有试图叫住他,不过萧冀曦能感觉到,这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一进门他就反手锁死了档案室的门,落锁的声音里丁岩露出相当不解的神色,萧冀曦则是一脸的严肃。
“你不应该给我解围的。现下丁主任已经被调离,如果不是他们一时半会不放心别人来接管档案室,你早就不在这里了,而你又知道的太多,一旦离开档案室,处境会相当的危险。”
丁岩闷声回应道:“我明白,只是......”
只是个什么,丁岩支支吾吾的磨蹭了半天也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