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冀曦被这突如其来的肯定弄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她,只得回她:“杯子还是要还我的。”
这句俏皮话又把她逗得笑了起来,连杯子都几乎有点握不住,萧冀曦都担心那杯叫她给摔碎了。
不过她笑归笑,手还是很稳当,过了一会又问:“我真能活着出去吗?”
萧冀曦很诚恳的说道:“不好说,几率很小。”
他倒也不是有意要这么诚实,就是实在不想和这姑娘接着聊下去。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就要这样结束一生,要是萧冀曦跟她聊得太多了,往后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难过的。
但也许郑苹如在牢里过得有些太无聊了,对着这样的回答居然还能接着聊下去。“那就是还有几率了?”
萧冀曦叹了口气,他知道这话自己不应该说,但就在注视着那张尚还年轻的脸庞时,一种奇妙的冲动驱使着他说了出来,他想他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
“有啊,如果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的话——不过,我猜你不会的。”
果然,郑苹如脸上滑过一丝愤怒的神情,只是掩盖的很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该做的那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抓了,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冀曦没有和她争论。
“我不是来逼供的,你不用那么紧张。”他隔着栏杆取回了自己的杯子,尽量不去与她对视,他很担心自己的目光会暴露出心虚的情绪来。“我只是奉命行事,上面又没说要我来问你的话。”
就在萧冀曦僵着后背走开的时候,郑苹如轻轻的笑了一声。
“你曾经是个军人。”
这种笃定的语气告诉萧冀曦他已经没有了反驳的必要,不过其实他也没有想反驳,军旅生涯会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很深刻的印记,一个洞察力稍微敏锐一些的人都会看出这一点来,更不要说一个特工。
“是。”
他能感觉到郑苹如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其实已经不太在乎别人看这条腿,但现在又感到了不自在,于是赶紧坐下了。
“看你的年龄,应该不至于是在军阀手底下当过兵。”
“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萧冀曦硬邦邦的回她,并已经想象的到她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郑苹如看起来有些不解。
“我记得八十八师驻守过上海。”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让人感觉到窒息的对话,萧冀曦选用了最厚颜无耻的一种回答。
“对,那时候我守护了这座城市,现在也一样。”
效果很好,郑苹如立刻就不肯与他说话了。
而且是再没有说话,直到她死去。
在民国二十九年的春节还未来临之前,郑苹如就被下令秘密处决了,上面问不出什么来,又唯恐夜长梦多,于是选了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萧冀曦劝胡杨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是对的,她至死也没有说出些什么来。对她的秘密处决是由行动处来执行的,也不知道任东风是怎么想的,他坚持把萧冀曦从被窝里挖出来跟他一起去行刑。
——大概是自己大半夜的不能睡觉要出来吹冷风心里不大平衡,萧冀曦只能找到这样一个理由。
但也没什么法子,毕竟任东风是他的上司。于是萧冀曦只好穿戴整齐,哈欠连天的去为一个到死都觉得他是个小人的战友送葬。
虽说这姑娘是中统的,但这年头共产党都能算作是战友。
不到一个月的牢狱之灾极大的磋磨了眼前这个人的美丽和健康,她变得瘦削而苍白,但还是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像是在夜晚发光的炬火。
最后一条是错觉,而且是萧冀曦一个人的,因为其他人依旧轻慢的打量着这个将死之人,他还听见王闯对油耗子说:“以后在地牢里可就没有美女看了。”
这让他忍不住在心底发出冷笑,然而面上什么也不能说,只是低低的咳了一声:“主任坐在车里,你们两个安静一点。”
王闯跟油耗子两个赶紧闭了嘴,萧冀曦并不是在吓唬他们,包围着郑苹如的车里有一辆就载着丁默邨,他来看这个别有目的的接近他,试图杀他然而最终失败的姑娘怎样死去。
郑苹如看起来没有多少惧色,其实当初不用萧冀曦说她就明白自己是凶多吉少,这一个月来她所遭遇的越来越严苛的对待让她知道自己无法活着逃离魔窟,所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怀揣着痛苦接近死亡。
而现在她终于要死了。
任东风为了在处长跟主任面前表现一下,当然是要亲自开枪的。他站在离郑苹如很近的地方,仔细的瞄准她的头部。
郑苹如一动也没有动,她环视着这些围绕在她身边人,好像决心要记住这些人的脸。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有很多人都退缩了,于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萧冀曦显得很突兀。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看着萧冀曦很坚定的眼神郑苹如似乎有一瞬间的明悟,不过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她去思考,任东风看了一眼腕表,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枪响和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是为萧冀曦所越发熟悉的,他垂下目光,知道这个人最终还是死了。她被关进来,然而没有人救她,她的组织只下达了一纸刺杀的命令,这是符合特务机关风格的——冷静,果决,利益最大化。
然而那不符合人性。
汽车缓缓的驶离,周围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任东风悻悻然道:“我最不喜欢秘密处决,每回都要挑在大半夜。”
大概是因为这些人惧怕阳光吧,毕竟是苟活在黑夜里的老鼠。
萧冀曦这样想着,下意识的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来。
油耗子拿着打火机窜过来,萧冀曦面上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微笑,还分给他一根烟。
他揣着的香烟已经换过了好几个牌子,时至今日他依旧不喜欢抽烟,但抽烟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那缕烟雾在夜风里飘散,像是一柱香所散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