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家也不请我进门，扭头对里面的佣人喊：“端个板凳过来。”说完，不再理会我，径直走出门去，只留下我一个在门前愣愣等待。

　　不多时，佣人拿了一个破旧的板凳出来，我也没心思坐下休息，便和那板凳相映成趣的立在林家门前，宛若一对难兄难弟。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夕阳的余辉将我的影子越拉越长，宛若一根粗壮的竹竿横在地上。我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却仍然不肯放弃，一直站在林家门前耐心等待。

　　这一下午，林公馆里的人进进出出，却没人肯多看呆立门口的我哪怕一眼，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样。一直到天色差点黑下来的时候，李管家才再次走出大门，对我道：“金少先生，老爷让我带您进去。”说着，引我进入林家大门。

　　我不敢怠慢，迈动早就僵硬的双腿随李管家走了进去，一路来到林哲翰书房门外。李管家敲敲了门，“老爷，金少先生来了。”说着，推门请我入内。

　　此时林哲翰正坐在书桌前查看账目，听到我进来只是微一摆手，示意知道了，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知道自己同林家的芥蒂非一朝一夕可解，但罢工的问题却不能再盲目拖延，只得硬着头皮拜道：“林老板，好久不见。”

　　林哲翰这才抬头瞟了我一眼：“好久不见啊，金少先生还是这么神采奕奕、非同凡响啊！坐。”一伸手，请我坐下。

　　我坐在沙发上，说道：“先要祝贺林老板洗清烟土案的罪名。”

　　“嗯。”林哲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的看着我。

　　我在外头站了一天，显然头脑有点僵硬，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听说林老板您一直在背后支持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游行，又捐款，又捐物，连自己的生意都耽误了，现在全上海的劳苦大众一听到林老板您的名字，就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林哲翰似乎懒得听我的废话，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写着什么。过了好一会，突然开口喊道：“老李！”

　　李管家立刻推门而入，“在。”

　　林哲翰将刚写好的支票交给老李，说道：“交给老冯，让他别忘了明天一早去汇丰银行提一千大洋的现金出来。”

　　“是。”李管家扭头出去了。

　　我的话头被生硬打断，也就再也接不下去。林哲翰又开始翻看手中的书本，我不敢打扰，只好耐心等候。过了好半天，林哲翰忽然抬头，若有所思的盯着我问道：“金少，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一愣：“……算算，真有些时间了。”是的，两年绝对有了。

　　林哲翰点了点头：“你的为人、伎俩、招数、小算盘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你今天来不是为了给我戴几顶高帽子的吧？”

　　我连忙起身，正色道：“当然不是。我这次来，其实是想给您赔罪的。”

　　林哲翰斜眼打量着我：“哦？你何罪之有啊？”

　　我拱手道：“林老板，一年前，我舍下岩儿，和张雪逃婚，让您和岩儿小姐颜面扫地，实在是混账至极。我知错，认罚。”

　　林哲翰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我这张老脸天天抛头露面，前些日子更是遭到整个上海媒介的口诛笔伐，早就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啦。你这个歉道不道，没什么意义。”我闻言不由得僵在当场，不知如何以对。

　　林哲翰又问：“错认完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我道：“其实……我是想求您可以公私分开，不计与我的前嫌，能在停罢合约上签字。”

　　林哲翰呵呵一笑：“你看你这人，就是花头太多，这样直说多好？一年多过去了，还是没有什么长进。来，我带你去看些东西。”说完起身走出书房。

　　我不知林哲翰是何用意，却不敢提出其他意见，只能急忙跟上。

　　林哲翰命李管家备车，却带我、老李坐车来到一处工人聚居的贫民窟附近。贫民窟路口处，有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粥棚。粥棚下支着三口大黑锅，锅里煮的是热气腾腾的粥水。再看粥棚之外，一众衣衫褴褛的工人拖家带口排着三条长龙般的队伍，直排出一里有余。

　　林哲翰带我进入粥棚，拿了根筷子往粥锅里一立，筷子只立了不到一秒便倒了下去。林哲翰眉头一皱，扭头喊道：“师傅，师傅！”熬粥的师傅急忙擦手跑来，点头哈腰地问道：“林老板，您来了？”

　　林哲翰颇为不悦地道：“跟你说过了，米要能立筷！”

　　熬粥师傅道：“是，我知道。不过，今天排队的工人有四百多人，咱的储量可是不够了啊……”

　　林哲翰点点头，扭头喊了声“老李”。李管家急忙跑来，将一袋子银元递给熬粥师傅。“记得，要好米。”林哲翰道。

　　熬粥师傅急忙点头：“是！”说着，急匆匆跑出去买米，回头大喊道：“加米喽！”工人队伍中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众人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我见状颇为感慨，叹道：“这些景象，我在总工会也见到过。这几个月来工人们受尽苦难，幸亏有您，林老板，他们才能熬到今日，我替总工会谢谢您。”

　　林哲翰根本不买我的账，任凭我好话说尽，却只是酸着老脸，冷哼道：“你代表不了总工会，大可不必拿总工会来要挟我。在我面前，你最好收起你的那条狐狸尾巴。”

　　我一阵尴尬，暗想：“我只是随便一提，没有要挟的意思啊……”但他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便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端正了态度，连连点头道：“哦，是……是……”

　　林哲翰又问：“方才你想问我有没有想过罢工会造成什么，对不对？我现在可以回答你。”说着，抬手向粥铺一指：“像这样的粥铺，由我自行出资组建的，在上海共有三百多处，每天供养上万的工人，这便是我对待罢工的态度。”

　　我闻言一愣，问道：“既然如此伤财，您为何不让罢工早点结束？”

　　林哲翰沉默半晌，一张老脸满是愠怒，他扭头盯着我，沉声道：“因为什么，你金少难道不明白？”

　　我当然知道林哲翰还是在跟自己较劲，忙道：“调停罢工是公事，不是私事。林老板，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但没有必要迁怒于停罢一事。”

　　林哲翰冷笑一声，问道：“金少，你真的认为这是公事？……自从你接手调停罢工的那一天，对于我林哲翰而言，这就是咱们两人之间的私事。”说完，将手里的那根筷子丢给洪我。我一弯腰，急忙接下筷子。

　　林哲翰义正言辞地说道：“生为男人，就要像你手中的筷子一样，行的正，立得直。像你这种人，临阵脱逃，不负责任，我永远都看不起你。你这种人，不配和我说话，更不配给我道歉！我知道你金少今天来是来做什么的，我也知道英、法租界都给你金少签了字。但是，只要你金少还是调停人，我宁可将我全部家当都砸在这些粥铺上，也不会给你签一个字。”说完，扭头大步离开。只留下我一个呆呆地看着手中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

　　次日一早，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载了这样一条消息——《杨守才入狱，否认与日本人勾结》。

　　我在街边买了份报纸，一边看一边走往总工会办公室方向走。刚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李军和仇凌的谈话声。

　　李军郑重道：“很明显，日本人这是弃车保帅，把杨守才献出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一听就知道李军也看了报纸，只听仇凌说道：“弃车保帅？杨守才在日本人眼里怕是连颗卒子都算不上吧。我只是很奇怪，这些中国人怎么就心甘情愿会被日本人收买，为了些利益不惜去做走狗。”

　　李军道：“日本人的目的很明显不想罢工停止。所以，林哲翰那最后的签字就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这时，我已经推门而入，走到办公室里坐下，无精打采地道：“对不起，我失败了。”

　　李军、仇凌闻言同时一愣，问道：“怎么回事？”我当即将昨天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

　　李军听完忽然狠狠拍了桌子一下，愤然道：“林哲翰这个时候怎么能因为私人恩怨而不惜毁掉所有工人、学生的利益？这不是让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毁于一旦了吗？这算什么大丈夫所为？”仇凌给我倒了一杯茶，笑道：“人之常情，林哲翰这么做也很好理解。”

　　我表情颇为无奈，长叹一声说道：“仇大哥，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最难搞的约翰逊都被我搞明白了，但对他我确是束手无策。”

　　李军掐指算了算，说道：“还有最后两日，金少你的期限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