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邱东升叹一口气,呷了半杯酒水润喉。这个年近六旬、马上便要迈进耳顺阶段的半老头子,突然显得不再那么精神十足,甚至连肩膀也弯了下来。
所有人此时都被他口中的故事吸引了去,也没人细究在大喜之日说这种惨事到底有没有煞风景之嫌,高在洲更是一门心思想知道结果,连连问道:“邱先生,然后呢?谁那么大胆,敢夜闯府衙暗杀朝廷命官?”
邱东升摇摇头,给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不小,甚至连朝廷也出了公文进行询问。于是幽州的臬台大人,也就是按察使,亲自带队破案。有名的仵作一波又一波地上去,将老知府尸体翻了个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是自杀。”
“什么?!”华知仇惊讶间反应不及,被自己的口水所呛,不住地咳嗽着。高在洲则更是重重拍了下桌子,瞪大双眼。
柳诏东却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皱眉思索着,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父皇柳和曾和他讲过这个故事。他当即抬头看向邱东升,问道:“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老知府,姓吕吧?”
“对对,是姓吕。”邱东升没想到他也知道此事,不禁多看了两眼,点头道:“说起来,我和吕老知府还真是有点像。他本来生在西北荒漠,却凭着自己将圣人书念出了头,做官后便举家迁到了丰县。”
“可我却让老母吃尽苦头,临入土前也没让她老人家享过几天福。真是个不孝子啊……”说罢,他突然眼眶泛红,端起酒将剩的半杯一饮而尽。
“不对吧,邱先生。”华知仇终于压下咳嗽,越想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便问道:“那个姓吕的老知府为什么要自杀?一个清官能吏,又没犯什么罪……难道是碰到什么难处了?”
“这就是事情奇怪的一点。”邱东升抚平情绪,点头答道:“吕知府眼看便要再进一步,全家上下都是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
“那肯定是他杀!”高在洲听罢,满脸都是信誓旦旦,又问道:“吕知府有什么仇家?”
“也没有。”
“嘿,那就怪了……那这件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二人此时都是一头雾水。
“由于自杀一说实在站不住脚,经过众多仵作与巡检司中资深老吏的一番讨论,最终才得以将案子定性。”邱东升露出一抹怅然之色。
“案卷上是这么说的。吕老知府平生素爱喝酒,当天夜里更是喝了个酩酊大醉。夜间,他因醉酒而感到口渴,可天色太晚已没有下人可以指示,便自行出去找水喝。”
“似乎是到处也没找见水,吕知府只好去井边打水。在打水时,头脑不清的他一时不慎,没有抓住井沿,便一头栽了下去。这份案卷,现在还在幽州的按察使司内放着。”
“由于我当年有一同科好友在按察使司内任职,便行了个方便,帮我取出看了一眼。”
他说完,其余人却尽皆是一幅吃了苍蝇的表情,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相互之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最终还是高在洲忍不住,率先开口质问道:“这……这是什么狗屁事?!那么多刑名官吏,莫非都是吃干饭的?”
邱东升耸耸肩,不置可否。华知仇思衬一番,眉头紧皱,又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邱先生。这个案子确实疑点颇多,也让人糊涂。可我刚刚才想起来,这和你辞官回乡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个好问题。”邱东升得逞般地哈哈一笑,回答道:“想要知道具体有什么关系,那得你们还得再听我讲一件事,才能把它们连起来。”
“好家伙……老邱,你这关子是一个接一个地卖啊。”邢育森对此只当听故事,不禁吐槽了一句。
“这个吕老知府,从祖上几辈都是一脉单传。他也一样,有个儿子,有个孙子。儿子到了该念书的时候,他正在丰县做县令,空闲时便亲自教导。”
“吕知府脾气急,要求高,总是动手打儿子,但却对他日益增长的学识很满意,并断言过他日后定能考中进士。”
“按理来说,吕知府以一科榜眼之能,对这种事情的预测自然手拿把掐。却也不知因何缘由,他儿子只考到了举人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连考四科也中不了贡士。”
“这期间却有许多县里大户前来请教吕知府的晚辈,经提点后都中了进士。却唯独自己的儿子久久不能如愿。”
“时间一久,这件事便成了吕知府的一块心病。而他儿子也没了心气,娶妻生子,本本分分地做了个衙门小吏。”
“孙子出生后,吕知府又将全部心血灌注在这个新生儿身上,从襁褓时期便经常读圣人之书给他听。他孙子也争气,三岁就能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十岁那年更是以案首之位(第一名)考中秀才。”
“吕知府希望又被点燃,对这个孙子事无巨细,件件都要过问。可是……在他孙子参加乡试前不到一个月,便溺死在井中。”
“从那之后,他孙子的功名之路便永远停在了秀才那里,再无法寸进分毫。丰县里其他大户提到这个神童,都啧啧摇头,说是长大后便泯然众人了……”
柳诏东神情一动,问道:“那个神童叫什么?”
“他的名字很有特点,我只看过一眼便忘不掉了……吕轻侯。”邱东升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三人震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现在,我可以和你们说我当时为何辞官还乡了。”
“丰县那个地方,乃至淳德郡,甚至整个建安府,好则好矣,却不是我的家乡呀……想想吕老知府的一生,再想想他的儿子、孙子,每件事好似背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着,却让人看不透、摸不着。”
“我不是个做官的料,在听到了吕家三代的事后,连着两夜没合过眼。最终还是决定,辞去印绶,安分地回家当个教书先生吧……”
听完这个故事,在座众位神情各异,无法言说。
而柳诏东却突然明白过来当初父皇为何将邱东升安排在丰县,因为父皇想让他做些事,改变些什么。
可邱东升最终却选择了退缩、明哲保身。
此事无关对错,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相信父皇也不愿看到再出现一个吕知府。
想通这些,他反而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早已不在皇宫中,甚至连普通的平民百姓都算不上。一个隐户罢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