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在白泽县内疾行,夜已深,街上空无一人,所以他们也不需要避讳什么,直接在房屋上窜跳着。
来到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庄稼院,屋里亮着灯,房门虚掩,看来里面的人并未休息。
高君逑率先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大声招呼道:“我们回来了!”
屋内摆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热气腾腾,香飘四溢,一名妇人正系着围裙坐在桌边,百无聊赖。
正是孟窈淑,她连忙起身脱下身上的围裙,张开双臂跑来:“哎呀,娘的小心肝儿呦,可真是把我给担心死了!怎么被抓到县牢里面去了,实在不行就跑嘛!你的功夫也不差,若是真的想跑那些普通人怎么追得上你呦!”
高在洲见到娘亲跑来,也摆好姿势站在原地。不料孟窈淑却脚步不停,直接将他越过,在其难以置信的眼神下冲到肖星雨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伯母,别担心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肖星雨笑着安慰道。
“可真是苦了我们家星雨喽。来,快坐,这几天受罪了,肯定没吃上饱饭,都是给你准备的,也不知道够不够。哪个好吃就多吃点,明天还给你做!”说着,孟窈淑便拽着她的手往餐桌上走。
高在洲忍不住抱怨道:“娘,到底谁是你亲生的啊?人家都说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你怎么还有了儿媳妇忘了儿呢?”
孟窈淑朝他翻了个白眼,挤兑道:“别说你是我儿子,我嫌丢人!这么好的媳妇,你不好好照顾着,还把人家害到大牢里去!这是儿子该干的事吗?不揍你一顿就不错了!滚一边去,别在这添堵,闹心!”
肖星雨任凭自己被拽着走向餐桌,路过高在洲时还做了个鬼脸。
高在洲与柳诏东、华知仇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高君逑招呼着众人依次落座,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地道:“老范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余渊敲了敲烟袋锅子。
果然,刚掩上的门又一次被打开,露出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来。
正是范择亦和孙若笑。
二人手上提着一个大麻袋,将麻袋往屋内角落一扔。孙若笑道:“好家伙,这老小子看着挺瘦溜的,没想到还挺沉。”
麻袋摔在地上,里面的人像条虫子一样扭动着,发出被捂着嘴的“呜呜”叫声。
这场面吓了华知仇等人一跳,不禁异口同声地问道:“谁啊这是?怎么回事?”
孙若笑坐上留给自己的位置,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表情颇为享受地道:“好奇?自己去看吧。”
高在洲连忙起身过去,解开麻袋封口,一个脑袋从里面露出来,脸上的大黑痦子一览无余。高在洲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揶揄道:“田大人!没想到,你竟然也有今天?”
田痦子定睛一看,高在洲正脸对脸地看着自己,大为惊恐,脖子乱扭,嘴里不断地发出“呜呜”声。
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吵,高在洲只好拽下他嘴里的破布:“你要说什么?”
咳嗽了好一阵子,田阎顶着一张憋得通红的脸,喘着粗气求饶道:“大人……各位大人们。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只是个小小的县丞,不认识各位大人……都是我的错!求求大人放了我,我这就回去,结案定罪,把那伙人都杀了……都杀了!”
“说完了?”高在洲有些不耐烦。
田阎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不……没说完没说完,我家里还有点银子,都拿来孝敬各位大人。若是银子不够,容我两天,我去凑!大……”
“人”字还未说出口,高在洲遍瞅准机会,手疾眼快地将破布又塞回他嘴里,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就在乎那点钱,然后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笑话。”说完,起身便走。
田痦子又哼哼了两声,高在洲却突然转过身指着他呵斥道:“闭嘴!再敢打扰我们吃饭,你就去外边吹风去!”
田痦子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整个人半躺着缩在角落里,不再吭声。
柳诏东略有顾忌:“就这么抓了他,没问题吗?毕竟也是个县丞。而且……怎么处置他?”
“管他呢,先抓了再说。”范择亦满不在乎地答道:“一个县丞,不好好干活,偏偏为非作歹,串通贼人。你们还不知道吧,那晚偷袭你们的人,有一小半都是他的手下。”
高君逑摆了摆手,道:“怎么处置不用管,等咱们去落蛮府的时候,把他一起带去,到时让那个安东大将军张长青头疼吧。好了,不说这个了。”
“都把酒满上。今天算是给四个娃娃接风洗尘,在那县牢里关了几天,肯定没少受罪,赶紧吃些好的补一补。今夜就喝个痛快,明天睡饱了再启程!来,干!”
众人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
饭后,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回到屋里休息,华知仇却并不想睡觉,走到院子里坐着透气。
这几日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突然。十几年来都在七侠镇长大,虽然总听余渊说些江湖的故事,却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他也终于有时间细细感受心中涌起的那些说不出滋味儿的复杂情绪。
身后传来一股烟草味道,他扭头一看,正是余渊站在自己身后,手上的烟袋锅子升腾起袅袅青烟。
“小子,你心事重重啊。”余渊向前一步,并肩坐在华知仇身边。
“可能是想我父母了吧。天上星星这么多,又这么亮,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望着我。”华知仇却抬头看着夜空,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行啦,这话我可不听。”华知仇揶揄道:“你小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味儿的屁。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坚强?快说说吧,想什么呢?”
“我……”华知仇一张口,却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思绪仿佛一团乱麻,堵在胸口无法吐出。
“你杀人了。”余渊淡淡地道。
见其惊讶地看着自己,余渊便又道:“我们既然能知道你们被关进了县牢里,自然也能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至于那个死的最惨的人……本来我还闹不清是谁干的,看到你那把刀就猜出来了。那么平整的伤口,普通的兵刃可做不到。”
华知仇点点头,拿出短刀,神情复杂:“那个人就是我不小心杀的,当时夜色太浓,我还以为这刀有刀背,于是就……却没想到两面都是刀刃,还这么锋利。砍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可是已经晚了。”
看着他颇为懊悔的样子,余渊说道:“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没什么借口,也别找什么借口。甭管你当时以为是刀背还是刀刃,也甭管你想没想得到它削铁如泥。那人下了阴曹地府,见到阎王爷的时候,可不会说凶手不是你。”
本以为爷爷会安慰自己,却听到这么一番话,华知仇不禁有些惊讶。
余渊顿了顿,继续说道:“当你在解释自己不小心时,其实就是在心里制造了一个假象——你没有杀人。这对本心是没有好处的。不论你当时怎么想,可结果只有一个,如果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么这道坎你就永远也过不去。”
“自古以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历朝历代的掌权人都在想尽办法要消灭的事,却为什么没有成功过?就是因为他们管不了人心。每个读书之人心中都有一个儒字,每个习武之人心中都有一个侠字。可那个字,谁又能说得明白呢?。”
“人无完人,天下无神。你觉得你杀了人,就打破了自己心中的侠字,因此你才纠结,你才不断地给自己找借口,你想把它给拼回去,恢复原状。可那个字真是侠吗?或者说……真的是你自己的侠吗?”
“人心中的信念是永存的、贯穿生死的。如果你的侠因为杀了一个人便要抛弃你,那它便不是你自己的侠,而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罢了。既然如此,丢了又何妨?”
华知仇听得懵懵懂懂,好像有一点明白,可又完全不明白。见到他的表情,余渊哑然失笑:“你现在还想不通,没关系,日后会慢慢明白的。我现在给你说些浅显易懂的,安慰安慰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说天道和圣人高高在上吗?非也。你和那个人的命,有什么不同吗?在天的眼里,都只是一条命而已。”
“那天晚上夜袭客栈,他是抱着你死我亡的心态去的。所以他一定要你死,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反之只要你还活着,他就只能死。你们俩谁生谁死对于天来说有什么差别吗?并没有差别,只是天下少了一条命罢了。”
“若是当日你被他杀了,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而他被你杀了,世界仍旧没什么变化。所以你还纠结什么呢?天都不会在意谁没命,你杀了一个想杀你的人,反而郁闷上了?”
华知仇面带苦笑:“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我杀了他……只是,这江湖,我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像这几天一样的打打杀杀,你死我活,还有黑白颠倒吗?”
“你想说江湖,那可还没到时候。”余渊嘬了一口烟杆,继续说道:“江湖,为什么叫江湖?这天下掌了权的人,都喜欢叫它江山。为何江湖却少了那个山字?”
“山不论再雄伟再陡峭,你站在地上,睁眼都能看见,看起来惊人,实则是因为你看得见。”
“而江湖呢?表面看着平静无波,实则水下什么样子你看得到吗?湖边有什么,湖心又有什么?湖面有什么,湖底又有什么?”
“……我们江湖中游荡的每个人,都像一滴水,共同汇聚成了一个水下世界。你若是想给江湖下一个定义,现在还早了点,不甚妥当。”
华知仇这回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爷爷。那就让我再多探探这江湖吧!”
“对咯。”余渊笑着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子,起身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