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伍全明见过……父亲!”
“多年不见,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骨子硬朗?”
伍全明身子前倾,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规规矩矩的儒家礼节,没有半点偏差。
虽说外界都传伍家家主伍全明官瘾极大,但不可否认,这位伍家家主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
书香世家的伍家,伍家的脸面不曾丢掉半点。
这也是西蜀都城一直都在津津乐道的说法。
面对自家亲儿子的问好,脸上沟壑道道,脊背略显佝偻的伍淳脸色极为平淡:“我那个小孙子呢?”
“父亲尽管放心就是,孩子这会儿正在偏院休息呢。”
伍全明淡然一笑,摆手做出请的手势。
如果有伍家人在场,肯定会被伍全明的所作所为惊呆。
因为伍全明请伍淳落座的位置,赫然是主堂主位,而他自己则陪坐一侧,按道理说,谁是家主谁才有资格在主位落座。
乡下凡夫俗子家宅或许不会在乎这些,但豪门大户里的规矩,向来是说一不二。
而伍淳面对这样的安排,却丝毫不觉得意外,那张老迈的脸上,神色平淡。
高宅大户里的规矩的确是家主为大,但在儒家礼节之中,最是讲究天地君亲师。
别说你是伍家家主,就算你官拜从一品,只要还自认读书人,遇到自家老子,就得下跪磕头,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伍淳安然落座,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旁边的伍全明身上。
昨天晚上子时,有宦官悄悄到了集贤殿,送来了一封亲手信,伍全明的亲手信。
心中内容不算太多,其中最让他在意的便是其中一条。
他出宫见自家孙子一面。
见则活。
不见则死。
他孙子今年十岁,他当年被赶出伍家的时候才四岁多,期间数年都不曾见过。
他伍淳身为集贤殿大学士,官拜四品,直到被赶出朝堂,才算是认清楚自家儿子的真正面目。
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在教育方面出了偏差,没能教好儿子,所以之后就将所有期待都放在了亲孙子的身上。
伍家能否传承下去,能否守住那块“文治久安”的牌子,全都在他孙子的身上。
也正是出自于这个想法,在看完信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出宫,回到了青帘坊伍家。
盯着伍全明看了良久后,伍淳嘶哑开口:“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拿自己的儿子动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父亲教育的是。”
伍全明坐了一半椅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很难想象,这人就是在伍家议事上,放话要杀了亲生父亲的那个人。
“不过,如果我不这么做,父亲又怎么会出来见我?”
伍全明笑了笑,客客气气道:“而且,父亲既然已经出来,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孩儿想要做什么了吧?”
“拿我的人头,换你的前途无限?”
伍淳嗤了一声,眼神中透着几分释然:“以前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不一样。”
伍全明笑着摇摇头:“准确的说,应该是差得远了。”
“您身为集贤殿大学士,官拜从四品,我爷爷最高则坐到门下省长官,官拜从三品,而祖爷更是威名赫赫,被国君尊称为太傅。”
伍淳听得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伍家代代相传,反而到了我这儿,却只落得个主事的职位,区区七品官衔。”
伍全明主动抬手给伍淳倒了杯茶,接着说道:“我总不能给伍家丢人吧?”
“当今王上连科举这条路子都给亲手掰断了,可惜孩儿空有满腹诗书,却无处可施展,如果想要保住伍家荣光,只得昧着良心卑躬屈膝。”
“所以,是谁?”
伍淳转头看向伍全明,略显浑浊的眸子里透着审视的色彩:“谁准了你什么职位?”
“如今朝堂上能够赏赐官爵的,还能有哪位?”
伍全明反问了一句,而后笑道:“李大人许诺我,只要能送父亲殡天,门下省侍中的职位,便是孩儿的。”
“虽说才是从四品的官职,但也比孩儿现在好的多了。”
“还请父亲放心,孩儿日后定会好好培养您看好的那位孙子。”
说完,伍全明将茶杯往前推了推:“请父亲饮了这杯茶,安心去吧。”
伍淳稀疏的眉头紧紧皱起,双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伍全明也不着急,身子仍旧微微前倾,摆出那副低声下气的态度。
生为人子,他本来就该摆出这么一副姿态。
但身为伍家家主,他也应该送老爷子一程,好换的荣华富贵。
他不是想要贪图自己享乐,而是为了家族。
至于毒杀父亲这个罪名,他并觉得罪在自己。
如果当今国君不是那么昏聩,如果国君兢兢业业操持朝堂,他又何愁没有出路?又何故做到这种地步?
“虎儿。”
伍淳缓缓开口:“你……本不必如此的。”
听着略显陌生的称呼,伍全明有一刹那的失神。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自己的乳名了?
二十年前娘亲过世之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喊过自己了吧?
而他这位老父亲,一门心思钻研学问,满脑子想的都是用一身学识换的家族长盛,更是毫不顾忌他的感受,更妄论如此亲切的招呼他?
伍全明心里没由来的涌起阵阵怒火,但很快又强忍了下去:“父亲在说什么痴话啊?”
说话的同时,伍全明的脸上多出几分恬淡笑容。
“如果不这么做,伍家何时才会有出路?常言道富不过三代,父亲难不成想要看到伍家败在孩儿手里吗?”
“王上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他……”
伍淳话说一半,很快又止住话头,轻轻叹了口气。
国君自污名声数年,直到最近才展露些许手段,王上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考虑。
“也罢。”
伍淳转头看了眼手边的茶杯。
冰裂纹,三足杯,是他当年最喜欢用的杯子,看色泽,似乎养护的极好。
“有心了。”
伍淳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端起茶杯,朝向东南方向的宫城,无奈苦笑:“王上,老臣便先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