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炘回信问维拉发生了什么,可她什么细节也没说,只发了“安德鲁”三个字。
一头雾水的李炘只好拜托教练把他送去医院。他重新上了前往住院部的电梯、按下楼层数的按钮,可金属门正要关闭时,却冷不丁被一双手拦下了。
“劳驾,按一下六楼。”梅耶边说边钻进电梯,先看了一眼楼层面板,然后才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李炘也站在人堆里。
“哦,你也听说了吗?”她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领,又掸了掸两只衣袖,一边问李炘道。
“不能算听说......安德鲁出什么事了吗,博士?”
“没什么,他的双亲终于从东北部飞过来探望他了。”
“都快一个多月了,他们这才想起来要探望他吗?”李炘诧异地问道,可看到梅耶抛给他一个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后,又讪讪地住了嘴。
“他们没有通知院方,是在进医院时刚好碰到了诺拉、要她带路,我们才得知的。”两人下电梯时,梅耶才终于解释道,又担心地看了一眼李炘,“看诺拉发来的消息,病房里现在的气氛不大好——这么说可能不大客气,但你还是别跟来比较好,李炘。我怕人太多,容易刺激到家属或是安德鲁本人。”
“我不进病房,远远看一眼就走。”
梅耶不置可否,可看她表情,明显也不是很赞同。
“爱凑热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在两人穿过住院部前的走廊时,她终于不咸不淡地说道。
李炘权装作没听懂。
与昨天截然相反,二人到达病房前时,屋内一片铁板似的寂静。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可以看到安德鲁的病榻对面站着两个中年男女——男人两手抱在胸前、正凝视着安德鲁,一边不耐烦地以皮鞋尖敲着地面。他方墩墩的下巴高高扬起,倨傲的模样和安德鲁如出一辙。而那女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安静地跟在她老公身后,瘦骨嶙峋的手像鸟爪一样,抓着只精致的皮包。
李炘伸长了脖子张望,才发现诺拉躲在安德鲁的床头边,深受打击地垂着头。
他侧身、替梅耶博士开门,又企图跟在博士身后往病房里走,却被她伸出一只手制止了。
“就远远看一看——你自己说的。”她回头瞥了李炘最后一眼,又朝维拉挥了挥手,“你也跟李炘一起走吧,剩下的交给我。”
她话还没说完,维拉立刻感激地点了点头、像逃难似的匆匆离开了病房。
“约翰逊博士、惠特曼博士,初次见面。作为同行,你们二人的声名我早有耳闻。”李炘看着诺拉带上了病房的房门——梅耶博士的声音从门另一头传来,虽然有些闷闷的,却仍旧清晰可闻,“请允许我站在安德鲁亲友的立场上,由衷地表示遗憾——”
见李炘站在原地发愣,诺拉二话不说、把他从正对着门上玻璃窗的位置支开,又偷偷冲他打了一连串手势——后者这才会意,和诺拉一起靠到拐角处偷听。
“您或许还以为自己在说客套话,凯特琳·梅耶博士。”一个低沉严厉的男音响起,“不要搞错了,我从来不把你这种人看作同行。——比起实际科研,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人事管理罢了。最近几年,你真的发表过任何有价值的研究论文吗?”
二人看不见梅耶博士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李炘自己已经目瞪口呆了。
“这是重点吗?——这是看望自己儿子时该说的话吗?”他偷偷问诺拉道。
后者却好像毫不意外,只是撇了撇嘴。
“你知道他意识到我是急救队的人时,是怎么说的吗?”她小声又心有余悸地回答他道,“‘对我儿子见死不救的蠢材,就是你们吗?’”
李炘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学术上的争端先放在一边。安德鲁——”这时,梅耶那不带感情的嗓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他是自作自受。”那低沉的男音一口咬定,“我早就跟他说过,他就是鬼迷心窍了,才会故意偏离我们千辛万苦为他规划好的未来路线。造访区研究就是个打着科研幌子、骗取研究经费的伪科学领域。一个人得多短视,才看不清这一点,还把自己下半辈子给搭进去了——你自己说,安德鲁,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母亲吗?”
“就是因为你的这种态度!”沉默至今,安德鲁终于爆发了,大声吼道。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摔出去了,躲在病房外偷听的两人听见“哐”的一声巨响,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安德鲁?”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不比男人的嗓音少哪怕半分严厉,“你觉得伤残给了你借口,你可以不顾理性,随便发泄了是吗?”
“你没有权利左右我!你们没有权利!”
“成熟一点,别像小孩一样瞎胡闹。”那女声压抑着怒火答道,“你以为你能做得比我们更好,安德鲁?不靠我们、你能获得更大的学术成功?放任你自己决定自己人生的下场,我们如今可都见识到了,不是吗?感到愤怒的可不止你一个。”
“安德鲁,你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梅耶还在中间劝和道,“我们各退一步——”
“没什么好说的。收拾东西,安德鲁,你跟我们坐下一班直飞航班回家,离开这鬼地方。”
就在李炘和诺拉毫无防备之时,病房的房门突然又“砰”的一声打开了。
安德鲁的父母率先走了出来。他母亲看见门外二人时,露出了看待下人似的、居高临下却自以为友好的笑容,接着又昂着头、跟在她丈夫身后离开了。
他们一阵恶寒,硬着头皮又等了几分钟,却始终不见梅耶出来。李炘大着胆子探头朝屋里张望的时候,只见博士一脸疲惫、默默盯着安德鲁。后者朝病床背后的墙壁别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安德鲁的不锈钢餐盘翻倒在正对着病床的壁挂电视底下,酱汁像是脏污又黏糊的油漆一样,从电视机屏幕上一直滴落到下方的墙壁上——这电视机竟然没碎,也算是奇迹了。
“我去叫人来清理。”
听见李炘的话,梅耶终于扭头看了他俩一眼。
“麻烦你们了。”她清了清嗓子,勉强答道,然后又重新看向安德鲁,似乎在无谓地较着劲、指望僵持得够久,就当真能找到能宽慰他的话一样。
——这是徒劳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全都不忍心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