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一片尴尬中吃过晚饭——当娜奥米问安德鲁要不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营地没有手机信号,大家也没什么好聊的。吃过晚饭,几人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即使有人满腹问题,也无从开口。屋里灯光昏暗,只听得到屋外发电机传来的轰鸣。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赫伯特突然站起身,朝着男生寝室的方向走去。
“我也不知道马特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他以平和但坚定的语气说道,“可营地就这么两间寝室,不能因为他就让队里一大半人都用不了房间。”
几人看着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马特,你听得见吗?我的行李还在寝室,必须进来拿东西。”
没有回应。
赫伯特回头看了其余几人一眼。接着,他不再继续等待回复,径直按下把手、进门,把灯打开。他没有费神去检查马特的状态,只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在一通翻箱倒柜之后,拿着牙刷浴巾换洗衣物,朝着浴室走去。
赫伯特的举动好像把大家拖回了现实之中。不一会儿,除了仍没什么反应的安德鲁,几人分头朝着位于小屋两端的男女寝室和浴室走去,洗漱整顿。
李炘犹豫片刻,还是进了寝室——长方形的房间里,左右各放了两张上下铺,而此时马特正站在左右床铺正中的一扇窗户前边,凝视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即使大家在房间里来来往往,他也无动于衷、并不回头张望。
李炘打量了马特两眼,拿了东西,又出门朝浴室走去。
等他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从客厅经过的时候,却发现史蒂文仍站在餐桌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安德鲁。娜奥米坐在两人对面,一只手撑在餐桌上,正百无聊赖地翘起一只脚、把人字拖甩来甩去。她和李炘一样,也刚洗完澡,穿着灰色的T恤和豆青色的短裤,用浴巾把一头卷发裹在头顶。
“你今天吃过东西吗?”史蒂文抄着两手问安德鲁道
后者看了看史蒂文,一脸不情愿被搭话的表情。
半晌,他摇了摇头:“我没事,不用管我。”
史蒂文皱起眉头。他抬眼,又突然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李炘。
“正好,我本来也准备再找你聊聊。”见史蒂文边说边招手,李炘干脆也走到餐桌边坐下——他并不急于回寝室重新面对举止奇怪的马特。
“你们想来点夜宵吗?”史蒂文边说,边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检查起他们的食品储备来。
“好!”李炘正要推辞,却突然听见娜奥米响亮地答道。他抬头,见她好像完全没有受几人消沉情绪影响,单纯因为有加餐机会而笑得无比明媚,左侧的嘴角露出了酒窝。
不一会儿,史蒂文拿着一包中筋面粉、一盒盐、一盒糖,回到了餐桌前。
“史蒂夫,你准备做什么?”娜奥米一边问,一边看着他重新回了趟厨房,又拿来一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搅拌碗、一大杯水和一袋酵母。
史蒂文耸了耸肩,开始把原料一股脑往搅拌碗里倒。他的手法散发出一种典型独居男人的特色——说得好听叫熟练,说得难听叫粗犷,完全不在乎比例、全靠直觉。
“炸面包。”等他开始和面团的时候,史蒂文终于答道。
“哦!”
听见娜奥米欢呼一声,史蒂文有些惊讶地抬头:“你知道这是什么?”
娜奥米使劲点了点头,就连趿着拖鞋的那只脚都翘得更高了些。
“你做的这个版本和我熟悉的炸面包不大一样,但也不难看出相似之处。”她仍旧笑得明朗,一边歪起头,陷入了回忆中,“我外祖母有一半的纳瓦霍血统。我小时候她经常做炸面包,分给我们一群小孩。”
“大家的外祖母都是这样,不是吗?”史蒂文也笑了,“我用的这个方子也是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我当年还在尤皮克人的村镇时,每逢学校搞义捐,或者镇上办帕瓦节,炸面包的摊点总是叫我去负责。”
“你当过老师吗,史蒂夫?”娜奥米用两只手撑着下巴,颇为好奇地往前倾了倾。
史蒂文点了点头。眼看面团被揉均匀了,他撕了一张厨房纸、盖住搅拌碗。
“大学毕业后我回镇上做过两年中学老师,教数学。”他又撕了张厨房纸擦手,接着拖过椅子坐下,“可后来没有再继续下去。我最后转而进了急救行业。”
“怎么没有继续下去了呢?”
史蒂文露出一个苦笑。
“你是在保留地,或者土著民村镇长大的吗?”他问娜奥米道,见后者摇了摇头,于是继续解释道,“我从小长大的镇子并不富裕,没有足够的经费能投入给公立学校的学生或是老师,可不少孩子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又无比......复杂。说实话,就连老师的收入都在贫困线上下浮动时,试图以捉襟见肘的资源去正确引导这帮孩子,实在是一场无休无止、看不到胜利的战争。”
他调整了一下盖在搅拌碗上的那张纸。
“所以你选择从一处看不到胜利的战争,跳到另一处看不到胜利的战争?”李炘听见安德鲁突然发话,有些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后者终于不再完全封闭自己,反而一直在静静地聆听史蒂文和娜奥米之间的对话。
史蒂文看起来好像也有点惊讶。他看了看安德鲁,再次露出苦笑。
“你这么说,好像倒也没错。”最后,他承认道,“可毕竟造访区急救队的职业性质特殊,至少收入上比我当老师的时候好了很多。”
他说着,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另一方面,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即使同样是助人的行业,为什么也还有高下之分?——你能理解这种念头吗?”史蒂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在资本的语境下,比起挽回受过创伤的中学生,为什么救治擅闯造访区、咎由自取的逐利者会带来高出那么多的价值?”
“那不是价值,只是价格罢了。”娜奥米把搅拌碗拖到面前、掀起厨房纸的一角,一边看了看发酵中的面团,一边漫不经心地评价道,“人总要生活嘛,史蒂夫,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苛刻。”
史蒂文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挑起话头,于是几人看着那盆面团,陷入了沉默。
可不知为何,李炘意识到,这沉默却像是带着余温的炭火,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反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