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自古多情
夜色无声,月挂长天。整个江面一团团、一簇簇灯火幽幽闪动。街巷空荡荡,一部分浸在黑暗里,再难分清轮廓。这真是晚间更多寂寞:
“春江平平绿杨路,白堤栏干,碧波濛濛雾。月阑中天,环城轻烟簇。夜寂寂,曲桥折转,舂市青灯孤。曾经伊人,千百里,哪还寻得,这红尘如何渡?叹人生,魂断今宵,一轮清月多情处。皎洁锁银笼,云里星疏。倩影分明凄凉,短笛哀叹朱颜暮。酒醉梦醒,归去又将何期,离人相思苦!”
这后半夜悄然袭来,所有人也都进入梦乡。可陈留县衙的后院有了大动静,一间屋子突然着起火来,那是杜县令的卧房。这时他们夫妇二人睡得正酣,谁成想会有鬼面人深更半夜站在房顶浇下一木桶火油。这油一碰火苗,立马熊熊燃烧起来。值夜衙役张小骞见了这火势,忙敲锣打鼓,大声呼喊:“不好啦!走水啦!快来救火呀……”
这一闹腾,慌得县衙所有人都迅速穿上衣裳赶来救火。幸得后院有一口水井,二十多人轮番汲水,狄仁杰更是冒火冲进屋里救出了县令夫妇。捕头赵岭道:“大人,你没事罢?”杜仲秋经此大难,佯装淡定道:“还好还好……”杜芊芊拉着双亲之手,惊惶问道:“爹,娘,你没事罢?”杜县令道:“芊芊,爹没事,你娘也没事。”杜芊芊道:“狄大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呀,怎么突然就走水了呢?”
狄仁杰问杜仲秋道:“杜叔叔,你可知是谁干的?”杜县令答道:“我刚睡着,谁成想屋子着了起来。兴许灯油被老鼠绊倒,这才引起火灾。大家都忙活了一夜,你们都辛苦了。”众人均答道:“不辛苦,不辛苦。”
忙了将近半个时辰,那火终于扑灭,但烧坏了两间房子。所幸并无人员伤亡,害得大伙儿虚惊一场。狄仁杰走进废墟,拿灯笼四处照照,忽然轻笑道:“果然是他……”杜芊芊不解道:“狄大哥,果然是谁?”狄仁杰忽而正色道:“没谁啊,我有说过话么?”杜芊芊道:“你刚刚不是说‘果然是他’?”狄仁杰道:“没有啊,定是你幻听了。我从进来可半句话也没说。”
杜芊芊狐疑道:“你没说么?”狄仁杰笑笑道:“芊芊,准是你白天太过劳累,还是早些回房休息罢。”杜芊芊见心上人关心自己,喜滋滋应着:“那狄大哥,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哦!”狄仁杰点点头,当即领了卓飞一道出门。
卓飞揉着睡眼,哈欠连连道:“大人,你这是准备去哪?”狄仁杰道:“你该清醒清醒了,你随我去抓凶手。”卓飞惊愕不已道:“凶手?大人没开玩笑罢?”狄仁杰严肃道:“你看我这样子像在开玩笑么?”卓飞遂而摇着头,说道:“不像。”狄仁杰随手将一个包裹扔过去,说道:“拿着!”卓飞接了,奇道:“这不是白天我采购来的东西?”狄仁杰道:“带上这些有用。”卓飞很疑惑,但仍旧抱在怀里。他们头顶着下弦月,不紧不慢前往城北方向去了。
话说那边县衙后院起火,这边牢狱窗口也望见火红一片冲天火势,几个值夜狱卒见状。李四惊呼:“你们看!县衙起火了!”张三慌道:“这怎么回事?看样子好像是后院。”王五道:“你们听,这动静可不小!”李四道:“一准是灯油倒了。”张三道:“又是谁家这般倒霉?这深更半夜的,可不苦了这些值夜官差。”
众狱卒正在议论,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外室几个狱卒立马警醒过来:“有情况!”各自抽出兵器,鱼贯般直逼囚室。
王五才进囚室通道,脑门上莫名挨了一记闷棍,昏死在地上。其后张三、王五等人见状,呼喝着想砍人。谁知他们进到囚室,却不见人影,正要搜寻,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一人一闷棍。众狱卒压根儿不知情况,便全被撂倒。
那鬼面人一即得手,疾步往里冲,并用剑鞘敲击栅栏,沿途一面轻唤:“岳书华!岳书华,你在不在……”刚才动静不小,牢房里的犯人都被吵醒,一个个都隔着栅栏呼叫:“快救救我,救救我……”鬼面人情知时间不多,便疾步往里去,一面叫唤:“岳书华!岳书华何在!岳书华……”
忽然有人在牢房有人伸手回应:“我是岳书华!我是岳书华!”鬼面人复问了一句:“你是岳书华?”那人答道:“我是,我是啊!”鬼面人一旦确认无疑,提手便是一刀,欲要将人砍死。说时迟那时快,陡觉后背一凉,情不自已将头一低,不想身后的剑锋嚓然刺中栅栏。鬼面人脚尖点地,身形往后移走。谁知那迎面而来的剑势不变,如同影子一般斜刺过来。鬼面人只得一面闪避,他终归看清了,那也是一个人,身穿囚衣,使得一手好剑,屡屡进攻,招式狠辣,全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鬼面人没想到牢里潜伏了这等高手,他心中没底,只因那公孙羽至今未曾露面。如今他身上有伤,不能恋战,只宜速战速决。岳书华今晚他是杀定了,哪怕付出惨重代价,也在所不惜。心中既有这个念头,便将祖传刀法彻底施展开来,只见鬼面人脚步骤动,对准那囚犯挥出一刀。这一刀原本平平无奇,但不知怎么的,倏尔在原地出现三五个叠状人影,均从四面八方直逼而进,或砍或削,或划或刺。
囚犯心惊:“分身术!”同时猛一跺地,身子腾空而起,一手挥动利刃抵挡,另一手袖箭频发。那连珠箭矢迅如疾风。若非鬼面人行动敏捷,险些要被袭中。他在忌惮无形暗器,尤其在这暗室里,当下改攻为守,凭手中刀击落几枚袖箭,忽的一脚斜踢,重重踹坏了牢门。其人身形一晃,举刀便要砍杀狱中的那个岳书华。
谁知那人竟能轻松闪开,旋即凌空翻起,继而飞腿踢来。怕是鬼面人也未曾料到这个岳书华会功夫,愕然之余,这一脚正中前胸。鬼面人伤口瞬间裂开,当真是痛彻心扉。
可在这时,外头的囚犯趁机进攻,疾步一剑刺来。鬼面人险险的避开。届时,岳书华也是手执利刃,使出一套剑法,嗤的一声将鬼面人的后背划开一道血口子。鬼面人这下陷入二打一的局面,这一前一后都是劲敌,加上他身上本来又有伤,应付起来更加吃力。估计他万没想到这次杀人会如此困难,更没想到岳书华的武功如此高强,而这剑法还似曾相识。如此一分心,那囚犯的剑透背一扯。鬼面人吃痛惊觉:“此人根本不是岳书华,他是公孙羽!”
一旁的公孙羽进攻激烈,一面喝道:“上次教你走脱,今晚你就想别走啦!”鬼面人用刀封住剑法,身子忽的斜跨数步,转身施展一招“密云不雨”,似雪刀光幢幢如影,刀法一招一式愈发凌厉,这才勉强抵住囚犯递来的杀招。他吃了亏便学乖了,改而背靠栅栏,面向二人,不再腹背受敌。尽管局面仍对他不利,好在背后栅栏上挂着一条锁门铁链,他用刀击退囚犯,左手一扯,铁链忽而自身后射出,在空中划了半个圈,随即截住公孙羽的攻势。
就趁这个时机,鬼面人风一般冲上去,挥刀砍向囚犯。那囚犯扭动纤腰,舞起一条长长剑花,一即卸开暗劲。立刻与公孙羽一齐压制。
只见那鬼面人一提铁链,这长蛇般的铁链再度鬼魅般缠绕上来,令这二人不得不去应付,渐而松懈继续对他出狠招赶尽杀绝。鬼面人兵器一伸一缩,刀法一收一放,步法飘忽。在这二人攻势下不知不觉走过五六招。这铁链一经施展,既有了暗劲之精锐,兵刃之锋芒,一时间便给了鬼面人喘息之机。
接下来,囚犯连招频发。公孙羽凝神,身法忽进忽退,苦苦跟鬼面人周旋。二人联手仍久攻不下,囚犯性起,出招更凌厉,趁公孙羽压制铁链,身形飞起,手中剑气纵横。这次便不再留手,一意要置鬼面人于死地。当时公孙羽专心对付铁链。那囚犯的剑刃格挡刀口,这人借势弹起,一脚扫向鬼面人的腰胁。
鬼面人一心不能二用,那铁链善攻不善守,尤其近身打斗。一旦对方强攻三尺内,鬼面人再难将铁链运转自如。对方二人拳脚堆叠,鬼面人只招架数个回合,便给公孙羽一脚踹翻在地。公孙羽、囚犯一齐上前擒住地上之人,入手却空荡轻飘,敢情是一件外衣。这时,鬼面人出了牢门,疾步往外去。这二人穷追不舍,一直追出三四条街巷。那鬼面人借助地形之便,彻底隐匿起来。
公孙羽寻觅无果,恨恨不已:“哼,又教他给溜了!”囚犯慕容雪当即提议:“他受伤不轻,你我二人即刻分开去寻。”公孙羽顿觉有理,便与慕容雪在石桥畔分开,继续追踪鬼面人。
夜阑初静,睡人已寐。头上的月牙弯弯,白如霜雪。天幕邈远,绘呈出一抹藏青色。颖江朦朦起雾,好似笼着一层烟纱。颖江两岸碧幽幽的,时而还有虫鸣之声,此起彼伏。
城北一处四合院,门口有一株腊梅。鬼面人受伤很重,见左右无人便开锁进屋。随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个黑影,随手掩门。屋里忽然有人说了一声:“你回来了?”那黑影大惊道:“是谁!”屋里的人点燃灯烛,淡淡回应道:“是我。”灯火一照,现出真面目来。屋内之人原来是狄仁杰,对面是一个脸戴鬼面的男人。乍见狄仁杰,心中惊骇不已,显然没想到这人会出现自己家中,当场条件发射伸手去摸刀。
狄仁杰起身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收手罢。该报的仇也都报了……”鬼面人十分不甘心道:“不!还有一个!”狄仁杰直言道:“他会受到大唐律法的严惩。只要有我在,他活不了。”鬼面人闻言,默然不语,旋即取下鬼面具,露出一张熟悉面孔。这正是县衙衙役林有荣,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之前跟随狄仁杰破过多起案子,是个实诚憨厚的小子。
那随从卓飞见了,委实难以置信道:“有荣,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啊!”林有荣五味杂陈,默默开口道:“我……”却欲言又止。狄仁杰接话道:“你不该杀人。”林有荣道:“可是我……”更不知如何表达对梅尚香的爱。狄仁杰其实也无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林有荣沉默。卓飞急道:“你快说呀!”
狄仁杰一抬手,那卓飞便不敢多言,气得直跺脚。林有荣情知此事难了,终于开口:“我想再见见未婚妻阿香……”狄仁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卓飞急道:“可他……”狄仁杰道:“小飞,你先回去罢。”卓飞不敢违拗,独自出门离开。
狄仁杰、林有荣一句话也没说。二人趁着夜色,骑马前往西丘乱葬岗。梅尚香的坟冢已长了草,林有荣立在土坟前,像是一个痴儿,怔怔注视着天上的明月。狄仁杰给人烧了纸钱。良久良久,二人都不说话,仿佛生怕打破这一份难得的宁静。
狄仁杰很有耐心,在一旁陪他。最后是林有荣长长叹气,挥手道:“走罢。”正待上马。那狄仁杰道:“我送你回家罢。”林有荣问道:“为什么?”狄仁杰答道:“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做我的下属,明天你便是我的犯人了……”林有荣无言,默默点头。
狄仁杰将人送回住处,临走递出一封信函,提醒道:“你若想梅姑娘能够洗涮冤屈,这里面是我写好的对策,还望你能悉数遵从。”
林有荣重重点头,眼眶不禁红了。待他转身时,眼泪情不自已的滴落。他关上大门,吹熄灯盏,当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未婚妻梅尚香穿着嫁衣,乘坐马车而来,见了他喊一声“林哥哥!”身后唢呐在吹吹打打,还有一群亲朋好友前来恭贺。他们二人刚拜完天地,突然闯进一群蒙面人,将妻子绑走……
他们注定会分开,哪怕是在梦中。他亲眼看到妻子落水却救不了,为此心中既恨且悔。他恨空有一身武艺却无能为力,他悔生在穷苦人家得不到心中所爱。两个倾心相爱之人落得天人永隔。以前他活着,梅尚香是整个希望。如今希望没了,他想到了死。兴许死了,这一切都解脱了……
这些时日每当闭眼,那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如此刻骨铭心。他舍不得心中挚爱,活着便不能没有她。可惜幻想美好,现实却很残酷。曾几何时,眼泪浸湿了枕头,或从睡梦中惊醒,继而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夜未央,泪已干,耳畔犹有残曲。那郎才女貌,问情能有几许?思昔年海誓山盟,本愿携手天涯,妻子共夫婿。无奈伊人遥隔,音容渐远,今朝难得叙。枉劳月老牵丝,好梦一回,金婚良人娶。却空有一场欢喜,不教生死白头,此生成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