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涯霜雪霁寒霄
梁兴扬也跟着笑了,他当然知道涂山月这句祝福并不能给他什么帮助,他所要面对的乃是这天下最为强大的一个妖族,甚至于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那并不是妖族而更接近于神。不过涂山月肯这么说便已经很好。
毕竟从前他甚至听不到一句祝他好运,他一直是那样孤独地行走着,师父走了之后便一直是这样,他也分不清是自己执意要把身边的人推开还是怎么样,但好像遇见玄灵之后一切就都不大一样了,这个小丫头像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好运,又或许是叫他总算打开了心门?
他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总还是幸运的。
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又有了一束光能够照进他的生命中。
涂山月和萧寒衣依旧留在山间小屋之中,而玄灵和梁兴扬却是一早便离开了,并没等到萧寒衣醒来。洗尘的药力固然强劲却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把萧寒衣已经被幻境和金针搞得有些混乱的大脑恢复原状,涂山月现下定然不愿意叫萧寒衣见到太多的人,而玄灵此前又和萧寒衣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两不相见自然是最好的。
玄灵却像是很好奇如何能重塑妖魂一般,反复缠着梁兴扬问,直到后来叫梁兴扬也察觉出一点端倪来,他想起自己在玄灵的记忆中所见的那一切,心知玄灵定然也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或许她也有些故人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些故人应当是失却了妖魂的妖怪,玄灵才会对重塑妖魂一事如此上心。
可那是不一样的。
梁兴扬自在心中叹气,不愿对着玄灵揭开这个有些残酷的真相。奈何玄灵并不理解他的苦心,一路上都在追问,态度也是愈发冷若冰霜,直到他们行到镇甸之中借宿的时候依旧不肯有些好脸色,那旅店老板倒是笑眯眯道:“小娘子这是与郎君吵架了么?”
这郎君两个字叫玄灵发作起来,她恶狠狠地瞪着那老板道:“多管闲事小心命不长久!”说着便自顾自昂首挺胸地上了楼梯,留下梁兴扬对着老板很无奈地作揖赔罪道:“她脾气不好,老板大人有大量别与她一般见识。”
这客店老板是做生意的,开门迎客并不会同客人吵嚷起来,况且这许多年来也见过无数棘手的客人,像是这样发起脾气来的玄灵绝不是同一个,他见多识广也不会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只在梁兴扬也追上去之后才暗暗摇头想着这小娘子脾气是太暴烈了些,怪不得那位郎君年纪轻轻便是满头的白发,看来家有悍妻真是一件叫人苦恼的事情。
梁兴扬抬手敲门,玄灵自然是不肯开的,正在里面负气之时却见眼前一花,是梁兴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正含笑看着她。
玄灵最讨厌梁兴扬每每都用这样的表情对着她还能滴水不露什么话都不肯说于她听,当下便将一旁的一个枕头往梁兴扬身上砸了过去。她倒是还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若是闹得太过分梁兴扬肯定会用血符来禁制她,故而没选那些易碎或是太硬的东西,砸个枕头过去便权当是发泄了。
梁兴扬叹了口气道:“小孩子脾气。”
在他眼里玄灵的确是个小孩子,也就是这句话叫玄灵更发作起来。
“是,我在你眼里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人了,你是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老妖怪,我只是个小妖,所以什么都不必对我说,说了我也做不到——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她瞪着梁兴扬嚷嚷着,梁兴扬叫她口无遮拦吓了一跳,不过要甩出一张隔音的符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也幸而是他,否则换了一个妖怪在此地露了些本事,只怕是早把那勘测妖气的布置触发引来了缉妖司的人。
梁兴扬刚想正色训斥玄灵一番,却看见玄灵的眼角有泪花闪烁,不由得心下凛然。
这小丫头似乎真是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
梁兴扬本想着玄灵便是知道了这件事也没什么用,一来重塑妖魂何其艰难她不过是一个小妖,那倒也罢了毕竟她身旁还有一个他,而他便是对着这张脸也是愿意伸出援手来的,可第二条却是叫他也无能为力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从前山野之中是随便玄灵如何折腾,可是现在不同于往日,在人群之中是要处处留意小心的,虽说他未必怕缉妖司的人,可他的确是很怕麻烦不假,且现下要对付妖皇更是不易,要知道妖皇是何等存在,没准在自己着意对他做些什么之前便已经有所察觉开始留意外来的妖怪,此时弄出什么动静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是因为那个。”梁兴扬道。“我总是愿意帮你的,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总能做到,涂山月和我是差不多的妖怪,她能重塑妖魂我便也能,可你总不肯对我说其中内情,叫我又如何帮你?”
玄灵一时语塞。
她沉默了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咬牙道:“我愿意——”
梁兴扬举起一只手来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起往事来,其实谁都有些疮疤在而不愿意提起来,我也是一样的,故而我之前从来都没有问,也不会勉强你。”
玄灵自然觉得这是他的托词,不由得怒目而视。
“我现下愿意说出来!是你自己不愿意听!”
梁兴扬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愿听,是听了我也帮不到你。”
“你方才还说能够帮我!”
梁兴扬的声音也渐渐严肃起来。“我是说若你面对的情形与涂山月一样,便能帮你,但是你自己也清楚萧寒衣是已经确定转世了的,所缺的不过是妖魂,你在人世间行走了这许多年,难道曾经找到过你想要找的那些妖不成?”
他看见玄灵的神情一分分苍白下去,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玄灵所记挂着的,人也好妖也罢,是同他师父一样再也回不来的。
她知道这一点,但不肯相信,故而所能做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迎接失望,梁兴扬本也不愿意打破她这一点近乎于卑微的幻想,可是做梦总是要醒来,她终究要清楚自己再也寻不到想寻的人了,便是看见了所谓重塑妖魂的希望也是一样。
她总是要往前走的。
玄灵的气势渐渐低了下去,她很清楚梁兴扬说得都是真的,她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罢了,虽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但当希望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要动心。
梁兴扬的话很真实,对她而言也很残酷,所以渐渐的她眼角那一点本还只是氤氲的水汽渐渐真成了泪珠儿滚落下来,梁兴扬沉默地看着玄灵哭泣,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不过是低低叹息一声。
他本想对玄灵说不要哭,因为他从不曾在师父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可是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很明白,玄灵不是他的师父,他已经因为这一张脸而把玄灵留在了他的身边,那其实并不公平。
虽说他正是因为玄灵的面目才会与她相识,但那终归不是他控制玄灵作为的理由,玄灵是与他师父如此不同的存在,便是一模一样的脸又如何?
天涯霜雪霁寒霄。
那是他多少年来的心境,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诗,原因无他,只因为里面有他师父的名字。
寒宵——他曾经无法将这个名字诉之于口,因为那是他的师父,他不是人族可师父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人,他总是要遵循一点人族的礼法。
后来也不曾。
因为不敢。
是以他只总怔怔地对着那一句诗出神,却连念出来都不曾。
玄灵不愿意在梁兴扬面前露出这等软弱的姿态,很快便止住了泪水,道:“天下那么大,我只是没有找到罢了。”
这话说出来恐怕她自己都不信。
可是梁兴扬却不过微微一笑,道:“那么今后我可以陪你去找。”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头也有一点不安,以玄灵的脾性是一定会一口回绝的吧?说我为什么要同你去找——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玄灵说这话时的神情。
可是玄灵没有这样说。
她只是看着梁兴扬,简直把梁兴扬也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这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梁兴扬太习惯独来独往,对着这样近乎于炽烈的目光他是应该感到不习惯的。
他只觉得嗓子有些痒,所以低低咳嗽了一声。
玄灵却道:“你不要骗我。”
梁兴扬怔怔地答道:“我从不骗人。”
玄灵哼了一声,道:“不骗人?开这样的空头允诺便不算是骗人了么?同我去找,你也得显先能活着从妖族回来再说。”
梁兴扬心头一动。
“你——觉得我会死?”
玄灵纳罕道:“这是当然,在妖皇面前你怕是算不得什么。”
梁兴扬却知道自己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才是叫他有些踌躇的。
她觉得他会死。
却依旧肯与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