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剑破
玄灵还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最近与梁兴扬在一起的时日久了,很懂得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用处,而且能叫他这么大喊大叫的一定是什么十分要命的事情,所以她一闪身就已经不站在原地,果然跟着便见那被朱砂包裹着的一个人影猛地膨胀开来,把朱砂顺势泼向四面八方。
这东西对玄灵来说不致命,可是挨一下也够她受的。当下玄灵就几个辗转腾挪恨不得从这院子里直接冲出去,可是冲到一半又看见一个负手站在下面的陈滦,她想不能叫这小道士给看扁了,于是咬着牙又站下来,只是很小心地离地上散落的朱砂远了些。
陈滦当然是气定神闲的,这东西对他来说什么用都没有,不过他还是有点心疼,那葫芦里是上好的朱砂,他在缉妖司的地位是不够领的,废了好些工夫才弄来这么一葫芦,就叫这小妖怪一把扯了去全抛洒出去了,眼见着这些朱砂已经叫那鬼妖身上的煞气给冲了也再用不得,他只好是绝了去捡回来的心思,并且狠狠地瞪了玄灵一眼。
玄灵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上面打得还是如火如荼,可是下头一人一妖像是乌眼鸡一样互相瞪着也不挪地方。
不得不说这一葫芦朱砂还是有些用处的,梁兴扬自己画符不大用朱砂,因为那东西于他也有些妨碍,他总不至于闲着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对付旁的妖怪也不是非要用朱砂不可。
可是鬼妖却不一样,这么一看鬼妖其实格外地怕朱砂,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由鬼修炼来的,阴气总比旁的妖怪要重些,眼见着巧娘再显出人形的时候神情有些萎靡,梁兴扬心下先是一喜,正得势不饶人要乘胜追击的时候,一低头却看见这两个家伙不分时间地点正在斗气,不由得暗暗叫苦,当下大喝一声:“还等什么?把人带上跑啊!”
这一语如同点醒梦中人,玄灵和陈滦如梦方醒,一个上前去抓了那魂不附体的货郎便跑,一个一面跑还摸出一堆不知道都什么功效的符来往天上一撒。陈滦的本事在一群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前面是很不够看,但他的天赋毕竟也不差,修行这一二十年之间也很有些心得,看得出梁兴扬现在和那鬼妖僵持不下需要人来破局,就洒出这么一把符来。
这些符的作用也是杂七杂八的,安神驱鬼辟邪除秽自不必说,还有前两天隔壁那春心萌动的小姑娘费事求来的一张桃花符也在其中,只是上头都有些朱砂,梁兴扬想必也能察觉他的意图。
果然,梁兴扬看着那一排黄符直直飞上来心里便有了些数,他一抬手,让那些符将巧娘层层围困住,那上头的朱砂虽然少,但也能对巧娘造成一点威慑叫她不肯轻举妄动,因为要挣脱出来肯定还要再受伤,可是她再这么受伤下去能不能和梁兴扬为敌就很难说。
巧娘果然停在了当地。
她的目光微微有些复杂,看着被玄灵拎在手中奔袭出去的货郎,那眼里竟也不仅仅是愤恨,就梁兴扬所能看见的,还有一点泪光。
可是鬼妖是没有泪水的。
于是最后巧娘也不过是仰头尖啸了一声,那一声鬼啸是如此的凄厉,竟生生叫已经不知道被玄灵裹挟出多远的货郎忽然回魂一样,扭头看了一眼,看那个一瞬间就差点要了他命的女鬼。
他却是个人,人是可以哭的。
只是货郎先前被吓得狠了,成木木呆呆的一个,也不曾有泪水流出来,玄灵不关心一个人是傻了还是疯了,只知道如果不把人带走梁兴扬大概不会肯,于是捏着鼻子也把人给带了出来,可是跑出这么远来忽然觉得手下的人身子一震。
她有些好奇地低头去看,看见货郎眼底竟有泪水。
货郎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的,轮回转世就什么都忘了,何况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转世也不知道是转了多少回,民间传说转世一回是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这孟婆汤不知喝了多少碗下去,一点愧悔又能留下多长时间呢?
可是货郎听见那一声鬼啸之后忽然就真的哭了,那是真情实感的泪水,只是他一面哭一面迷茫着自己为什么会哭,而且冲口而出的是对不起三个字,反反复复都是对不起。
梁兴扬忽然看见巧娘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这么说也不准确,那张脸本就已经白到了极致,是不能再白一些的,这么看巧娘这时候竟像是更有了些活气,她的眸子微微转了一下,这一下便又有些少女的意味,梁兴扬好像透过眼前的这鬼妖的躯体看见了还活着的那个巧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
这么多年的恨,一句对不起当然是没用的。
有的时候走到什么荒僻的地方,没有缉妖司没有道士,那些村人认不出梁兴扬是个妖怪,就会叫他一声道长,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超度一点怨灵,有的是不甘心自己被妖怪杀了,有的是因为穷乡僻壤里的恶而滋长出来的怨灵,每一个都是张牙舞爪的,不肯往彼岸去,因为咽不下一口怨气。
连超度都未必能超度得了的怨气,还只是普通不怎么成气候的怨灵所有的。
而巧娘却是一个靠着怨气从鬼修炼出了实体的存在,那么多世不肯放下的怨气,对不起三个字能有什么作用?杯水车薪都称不上,不是火上浇油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巧娘就那么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他是不是总记得?”梁兴扬听见巧娘低声说。
像是在问人,也像是在问自己。这时候能给她答案的只有梁兴扬,梁兴扬当然也不会对她说那都是假的经了这么多次轮回什么记忆都不会剩下,只有跟着她的话道:“我不知道人类,但或许总是会记得一点的。”
巧娘却忽然道:“你是在撒谎!”
梁兴扬这的确是在撒谎,不过他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只麻烦的是巧娘说完这句话好像又恢复了蓬勃的战意,而且这一次似乎理智丧失得更彻底些,她只一撞便从那些符里撞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那张被撞成粉碎的刚好是一张桃花符,碎片飘飘忽忽地往下走,不等到地上就燃成了灰烬。
是因为桃花符也没什么用吧?世上这样多不可信的人,招来的究竟是桃花还是什么索命的厉鬼呢?有些时候人也是很可怕的,比鬼神都可怕。
梁兴扬也得躲避那些符咒,这就给了巧娘一个空当。梁兴扬是眼见着巧娘疯了一样地冲出去,把后背的空门露给了他。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这恐怕是他唯一的机会。
梁兴扬那把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那些还没有被毁掉的符咒被凭空出现的风指挥着排在一处,挨个在梁兴扬的剑上划过。
于是剑也成了血红色的。
梁兴扬微微皱着眉,眼下这剑灌注着他的真力,而他的真力正在被这朱砂染红的剑所排斥着,这无疑是一件很令他难受的事情,他这一出手伤人伤己,而且说不上究竟哪一边被伤得更深些,可是机会就这么一瞬间,没完没了地缠斗下去只会叫缉妖司的人把他们两个都围了,下头还有一个玄灵,他总不能叫玄灵折在缉妖司里。
陈滦刚才转过的念头是什么他也很清楚,因为人在要做一点明知道亏心而还要做的事情时眼神总是很古怪的,梁兴扬虽然在和巧娘缠斗,可也得时时注意着周遭,自然就注意到了陈滦的眼神。
他倒是不在意,因为非我族类四个字他总是会经历许多的猜忌和明枪暗箭,陈滦并不是最过分的那一个,他只是想赶紧了却此间事,而后离得远远的,人的一辈子就那么短暂的百年,这一去他和陈滦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剑气如虹,准确地贯穿了巧娘的身子,如同没入一截腐木一样。
巧娘本是能够避开的,她可以化身为虚无,就像和梁兴扬交战中无数次用过的那一招一样,她这一手叫梁兴扬无比头疼,这一剑刺出去的时候梁兴扬其实也没想到这真的能够刺中,所以真听见剑锋没入身体这一声,他也跟着愣了一下。
她依旧朝前伸着双手,像是想要把货郎给掐死,也像是想抓住他问一问为什么,但是现下什么都做不成了。
梁兴扬赶上前来。
巧娘知道自己被重创,那一剑绝不是简单的一剑。
她忽然抬起头来。
这一次她看着的是朗朗日光,她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去看太阳,因为做了太久的鬼,所以总很厌恶阳光。
可她毕竟也已经是一个妖怪,是能够感受到阳光温暖的。
四面的人都听见了这一声。
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但是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凄厉意味,那是被逼到绝路之后才能发出来的哀嚎。
“我答应你——我愿意,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