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是我的邻居,他平生只写过一次信,是我给寄出去的,那是一年级的暑假……
那段时间大爷总是唉声叹气,我不明白大爷为什么要整日叹气?或者说,为什么别人的大爷都不叹气,而我的大爷偏偏总是叹气?
大爷家里有三个孩子,加上他的父母一共七口人。全家人的早饭是清汤寡水稀饭,撒上几粒盐花;中午全家人就一个菜:炒青椒。青椒丝汆过油立刻娇嫩起来,有时候还有几根像着了火一样的红椒丝,他们用几根椒丝就能打发一碗饭,香喷喷,咸津津,辣呼呼,直把孩子们撑得一愣一愣的。当然,吃不完"剩"的晚上接着吃,又是一顿美味。
几场雷雨之后,天气更热了,知了在杨槐树梢上聒噪不止,地里的芝麻开花了,一节比一节高,下面已经完全绽放,上面还是花骨朵。
我们折了几枝插在罐头瓶里,幻想着它能散发出缕缕花香,其实啥味道也没有。这被大爷发现了,他没有责怪我们,只是说了一句当时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人要珍惜粮食,爱护庄稼。
我们只把那些话当成耳边风,心里惦记着村西口那块非常大的池塘,片片荷叶高低相应,纵横交叠,还有粉嫩的荷花掩映其间,过一阵子就可以摘莲子了!其实,最漂亮的就是晚霞中不断飞舞的红蜻蜓,尾巴上显些能滴出血来,就是精的很,根本逮不到。心想着,大爷为什么不去捉蜻蜓,他就是一个无趣的老头。
一天,大爷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去镇上邮政所。我一手拿着信,一手攥着寄信用的五毛钱,一路纠结,我要看信吗?究竟什么时候看?信封上这个"梁善"到底是谁呢?快到邮局了,我打开了信。其实,信也不长,主要是一些问候的话,还有就是让梁善他们一家人来玩。只有一句话,我看不懂:"家里的口粮都兑换成孩子的学费了",我不认识"兑",后来查过字典才知道"兑"就是交换的意思。年少无知,根本不能理解口粮兑换成学费意味什么?
我问过给我贴邮票的人,信啥时候能到?他向我保证三天一准到!
几天后,有邮差向村长家里送报纸,大爷让我们去问有没有梁善的回信。
邮差告诉我们:没有回信。回
家告诉大爷,他听了一脸失望。
之后,我们几个孩子天天守在村长家附近的洋槐树上等邮差,一连等了几天,邮差显得不耐烦,远远地向我们摆手:没有!没有!
回去转告大爷,他听了,什么也没说,默默起身离开家,又去了庄稼地。再后来,邮差看见我们几个小孩,直接摆摆手,根本不说话。
立秋之后,早晚凉风习习,玉米花随风飘扬,落到了地上,田埂上,还有已经干枯的玉米叶子上。那一年玉米扬花时节突遇大旱,入秋颗粒无收。
开学之后,又是连绵的细雨,孩子们每人只有一双球鞋,湿了只能用脚慢慢焐。其实,一天下来,脚上好像根本没干过。
晚上放学,泥泞的道路上汪着大大小小的水坑,我们争先恐后,一齐跳进去踩水,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但当时只觉得内心快乐无比。
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大爷家里才渐渐好起来,盖了新房,添了彩电、冰箱、摩托车,又陆陆续续买了好多东西。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发现大爷家里多了一个人,花白的头发,戴个眼镜,一幅斯斯文文的样子。大妈告诉我,这就是梁善, 我顿时对他失去一切好感:就是他让我们几个小孩子死守在村长家附近足足等了一个多月。
大妈告诉我:梁善的父母年迈多病,小儿子读高中,大儿子考取上海政法大学,现在家里穷的揭不开锅……
记得第二天梁善走的时候,肩上背着半袋花生,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这之后,每次开学之前,梁善总会来一趟,走的时候总是手提肩扛,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
儿子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看见他来过。前几年,大爷告诉我,梁善的大儿子现在可出息了。刚大学毕业就开了律师事务所,还经常给外国人打官司。他在上海买了房,娶上海姑娘当媳妇。
"大爷,我总觉得梁善大伯与他的大儿子身上少点什么东西?"
"他大儿子有钱,吃喝不愁!人家啥也不缺!"大爷接着说:"你梁伯现在条件也好,每个月都有退休钱,前阵子打过电话来,说得了该死的瘫痪病,不能动弹。你说说看?真是的。"
"他那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一年到头也不回家。"大爷喝了口茶,"我也想了他还欠我的钱,算了吧!人家瘫痪了,够可怜的,咋还能提钱呢?"
大爷想了想,又告诉我:"你梁伯那大儿子我见过,长得虎头虎脑,这都二十多年光景,估计也是长变了……"
"大爷!‘父贤子孝’,他们身上就是少点什么东西!"我打断他的回忆。
"好,你说他少什么?"大爷问。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