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芪、枸杞、山楂、菊胎、莲子和无花果,木村中正严格按照比例把产自中国的几味中药放在一起,滤一遍水,倒进电砂锅。他按下“加热”键,趁着给佐藤主任煮养身汤药的当空,他开始收拾卫生。片刻功夫,卫生处理妥当,他又把抹布和拖把送去水房。
刚回到办公室,他立即闻到阵阵中药飘香,他按下电砂锅的“保温”键,拿出《医学影像学深度剖析》认真阅读起来。
八点整,十几个实习生跟随佐藤主任一起查房,之后佐藤去五楼开会,大家各在各岗位,木村回到办公室继续钻研书本。
木村是大阪医学院医学影像学的研究生,才刚毕业便被校领导安排在这所私人医院实习,今天是他实习的第二十天。之前院方表示,医学生若在实习期间表现优异,那么实习期结束马上签订雇佣合同:工资绩效,五险一金,只要医术过硬,能为医院“创收”,将来院方可以为他们在大阪买房配车并拥有大阪户口。
木村激动得差点落泪,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好好努力,用辛勤汗水打拼属于自己的未来:他要留在大阪,还要把乡下辛劳的父母和妹妹都接到城里来生活。
院方似乎也格外器重他,独独安排他与骨科主任佐藤圣光同在一间办公室,其他的实习生只能天天挤在空间狭小的零时办公室。
细碎的敲门声响起,木村抬头发现一位农妇站在门口,她大概五十岁左右,花白头发,手上提着影像袋,脚上没穿袜子,只穿一双布鞋。可能是因为穿了太久的时间,鞋子磨损,从鞋里挤出粗糙的脚跟和两个脚趾头。
木村起身询问,对方并没有答话,她的目光在办公室里四下搜寻,却没发现佐藤主任,她略显失望。
木村追问之下,农妇才开腔:“你好!我就是问问,我男人干活时不小心摔了腿,来医院时拍了片子,说他是骨折。我们住院半个月了,可是我男人说他现在腿也经好了,就是天天裹着石膏,痒得厉害,我想问问能不能去掉石膏,我们想出院?”
“哦,这样啊?”木村招呼农妇进办公室,示意她在凳子上坐下,目光随之落在她鼓鼓囊囊的影像袋子上。
“这些都是我男人的。”农妇说着打开影像袋,只见厚厚一摞化验单,血检单,尿检单,肝功能检查单,肾功能检查单,木村撇撇嘴,他对着窗户光亮处仔细观察两张X线片。
看完正位片,他拿起小腿侧位片,突然他发觉异样,便问农妇:“您确定这是您男人的X线片吗?”
“是啊,怎么了?”
木村又仔仔细细看一遍,胫骨,腓骨,距骨,胫骨粗隆处等等他连一个细枝末节都没放过。
“如果确定这是您男人的X线片,那么他并没有骨折的存在!”木村一脸严肃地说到。
“什么?没有骨折?”农妇瞪大双眼:“可他当时腿疼得不能站着,而且腿肿得厉害!”
“引起疼痛和肿胀的原因远不止骨折一种,软组织急性扭挫伤同样可以引起疼痛和肿胀。”
“那我们可以出院了?”
“可以!”木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农妇离去之后,门外远远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木村没有理会,他关上门继续读书。
不多时,门把手转动半圈,佐藤主任脸色铁青走到木村近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狠狠地指着木村的鼻子:“是你告诉那个穷女人,说她丈夫没有骨折?”
“是的。”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木村的左脸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他还没反应过来,“砰”的声响,佐藤已经摔门而去。
木村追了出来,只见长长的走廊里许多人隔着玻璃窗向楼下张望,木村觉得纳闷,他也走到玻璃窗前,只见楼下乌压压一大片全是人。正在此时,护士长何美子慌慌张张地赶过来,她喘着粗气告诉木村说是副院长正在五楼会议室等他。
木村心里一凛,来不及多问,便匆匆迈步奔去五楼。
空荡荡的会议室,副院长临窗站立,木村有些不知所措。
“木村中正!”副院长语气极其严厉。
“是!”木村低下头,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木村君,你知道你给我们医院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
“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医院是盈利机构,不是慈善机构!你知道今天开会的都是什么人吗?”
“我……”
副院长忽然向木村深鞠一躬,缓缓说到:“很遗憾,木村君,请原谅我们‘庙小供不起大佛’,您请便!”
木村十分迷惑,他神情木讷地缓缓走出会议室来到十楼天台,望着楼下越聚越多的人流,他预感到一定发生不好的事情,心里随之感觉莫名的胆怯和恐惧。
“木村君!”
“您好!”木村转身回头,微微鞠躬,眼前出现的是医院老会计野田仓风。
“前辈,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副院长逼迫我辞职,他居然要我离开医院!”
“孩子,我们这里是私立医院,所有医护人员的薪资都是基本工资加上绩效提成。基本工资都是一个标准,但是绩效提成暗藏玄机。”
木村一头雾水,只有耐心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绩效提成包括手术、医疗器械、药品、各项检查等等的提成都归于“绩效”之内。”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在我们医院,最盈利的科室是:心脑血管科室、内科、妇产科,还有就是你所实习的骨科。这四个科室是支撑我们医院经济的四大基石,而佐藤主任是骨科创新发展的中流砥柱。”
木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看那几栋已经竣工的高楼,这是我们医院即将开设的整形外科和中医康复科。”木村的眼睛随着会计手指的方向远远眺望。
野田会计转过脸,盯着木村问到:“你知道今天开会的都是什么人吗?”
木村摇摇头。
“他们是来自韩国的整形专家,还有来自德和中国的康复医师。就是因为两张X线片……所以他们都拒绝与院方合作,这次我们损失惨重!”
“原来如此!”木村终于明白过来:“我马上去解释清楚!”
野田一把拉住他,又拍拍他瘦弱的肩膀:“医疗纠纷主任和医闹维稳办公室的人早就过去了,他们是处理这方面事情的专家……只是,我听说这件事情幕后另有推手,据说是名古屋私立医院联合会的会长所为……总之,谁又说得清,谁又真正知道呢?”
“前辈,我错了吗?”
“孩子,你错了,但其实你一点也没错!”
木村颓然下楼,来到到办公室,他伸手开门发现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他敲门,但无人应声。他打算去洗手间,却发现早晨遇见的农妇站在走廊里恶狠狠地瞪着他。
“您好!”木村依然礼彬彬有礼。
“年轻后生,我可告诉你,你没有医术就不要给人家看病。谁说我丈夫没有骨折?医院给我们免费拍片,明明就是骨折!”
“不可能的!”
木村一把夺过农妇手中的X线片仔细观瞧,X片中的确出现骨折现象,但他同时也发现尚未闭合的骨骺线。他苦笑一阵,没再多说一句话。
清脆的手机铃声把木村从沉默中唤起,原来是父亲的电话。
“喂,爸爸。”
“木村啊,我们来大阪看你来了,还给佐藤主任带来了礼物,都是乡下货,图个新鲜,佐藤主任一定会喜欢的……”
“爸爸,对不起!……其实我已经辞职……离开医院了。”木村的声音小的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什么?你个小兔崽子,为了供你读书,我和你妈妈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你妹妹15岁辍学,她去打工挣钱给你交学费……”
“对不起!对不起……”木村的眼角开始微微泛红。
“闭嘴,没良心的东西!”
“对不起!”木村喃喃自语,他感到喉咙酸涩,眼睛里早汪起一滩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