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南京江宁九建工地。
一行七八个粗犷的汉子都是同村人,乡里乡亲在一起干活就是图个彼此照应。其实,在工地干活除了脏和累,其它都还好。他们平时不领工钱,只有到年底才结清一年的工钱,平时只是偶尔支取少许生活费用而已。今年,小王谎称家中有事预支过两次工资,一次是端午节当天,一次是中秋节之前,倒也不是他家里真的有事情,而是他觉得今年这个查老板流里流气,比不上从前的老板做事成手。
查老板是“二包工头”,就是从直接从一手包工头手里接点私活,挣点一般包工头看不上眼的零散小钱。他这个人呢,经常开着一辆凯迪拉克,浑身上下收掇得溜光贼亮,一丝灰星子都没有。他每次来工地,副驾驶上都坐着一位衣着暴露的妖娆女人,而且经常更换不同的女人。小王也曾向同乡提过大家最好提前支点工资,以免后患。大家笑话他是:走路拄双拐——小心过度。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腊月,已经结完工钱的农民工都扛着行李回家过年,小王与同村人留在活动板房内等待查老板。年二十七,气温骤降,滴水成冰,寒风从门缝窗缝钻进来,吹在身上冷到骨头缝。
日头偏西,查老板的凯迪拉克终于驶到工地宿舍旁边,大家立刻激动起来。
查老板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摞摞钞票,你两万,他三万就这样分开了,由于小王之前支过工资,所以他拿到的最少,一算下来只领了八千块钱。
大家赶紧把钱藏起来,有的人把钱装衣兜里,有的把钱塞到棉衣口袋里,钱少一点的垫进棉鞋里。要说最激动的就属老刘头,因为老刘头白天黑天地干活,加班最多,所以他拿到整整四万!老刘头起先把钱塞到棉裤口袋里,又觉得不放心,索性取来针线把钱缝在厚厚的棉帽子里。
小王把自己工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他忽然发现里面有三张崭新的票子,还是连顺号的:P5C7039986、P5C7039987、P5C7039988。
小王默默盘算着,他要把这三张连号票子分给自家三个娃子,每人一张就当是压岁钱了。想到这里,他把脏兮兮的枕头翻过来,拉开拉链,直接把一沓钞票塞进枕头里。他和衣躺下,打算今晚上美美的睡上一觉,明天一早赶早班车回家过年。
“唉,小王,你怎么睡了?”查老板又冲着大家嚷嚷开了:“大家都别睡觉啦,我请客,请大家出去搓一顿大餐!”
“不用了,俺们都不饿。”老刘头摆摆手。
“对,俺们不饿。”有人随声附和。
“你们辛苦一年啦,请你们吃饭是应该的,再说了,你们也是给我干活,这也算是给我帮忙。这顿饭我必须要请。”说着他上前硬拉着老刘头的胳膊,一阵软磨硬泡。
老刘头面皮儿薄,人也实诚,从不占人家便宜,平生就是喝人家一口水都要想方设法还回去,“查老板,你的心意俺们领了,吃饭就免了吧,莫要破费。”
“我请你们吃饭,除了感谢之外,还有就是有事请你们帮忙——”查老板顿了顿,“实话不瞒你们,我在XJ包了一个工地,估计够你们干两年的,所以明年,我请求你们和我一起去XJ的工地。”
“去XJ,那工钱咋算?”有个民工向查老板投来问询的目光。
“XJ比不得这里,那块子天亮的迟,黑的也迟,晴天多,雨天少。一年下来,能干五、六百个工不成问题。”
“那么多?”老刘头张大了干瘪的嘴巴。
“此地小工现在一天八十,那边一天两百。”查老板环顾四周,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又迅速低下头,一个劲的在手机上面点点戳戳。
“一天两百!真的吗?”大家兴奋不已,氛围立刻活跃不少。
“是呀,是呀,我就是为了明年的XJ工地才请你们吃饭的!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你们赏个脸吧。”说完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拽着老刘头的胳膊往外拖。
“好嘞,俺们都去,你可别把俺这把老骨头拖散架喽,俺明年还要去XJ干活呢!”
大家一齐哈哈大笑跟随查老板一道去往约摸两里外的大排档。
好烟好酒好菜,一顿好招待,大家吃饱喝足一行人返回宿舍,查老板因为开车的缘故,所以他滴酒没沾,他一头钻进卡迪拉克也打算回家。
仅仅二十分钟之后,查老板的电话忽然急促的响起来。
“喂,怎么啦?”不知电话那头说的是什么,查老板立马掉转车头一路疾驰赶去宿舍。
昏黄的宿舍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伤痕累累的民工。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啦?”查老板急急问道。
“俺们从大排档出来,没走半里多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大个头汉子,他们拿出匕首,逼迫俺们交钱。俺们不给,他就上来明抢。俺们都喝了不少酒,没有几个清醒的。结果,俺们的钱都被抢走了……”
“这帮龟孙子!”查老板狠狠一拳砸在活动板房的墙面上,震得整个房间都跟着晃动几下。
“哎呀,莫要提了,小王藏在枕头里的钱也被他们偷走了。”老刘头颤颤巍巍地坐起来,“一定是了解俺们底细的人干的,外人也不知道今天俺们发工钱呀?现在工地上除了俺们,剩下的人也没几个,唉……”
“马上就要过年了,报警也没用啊,警察也要过年啊?谁愿意管这些闲事?……这群王八蛋!真是王八蛋!”查老板开始连连咒骂。忽然,他一个箭步冲向门外,没多少会儿,他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上来。
“我这里还有一点钱,大家先拿着回家过年,明年再说明年的话。”查老板从塑料袋里取出一沓又一沓钞票。
“这可使不得,俺们咋能白拿你的钱?”老刘头激动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你们拿着回家过年。”
“不,不,这钱算是俺们向你借的……俺们借的……”老刘头抹抹眼睛。
查老板叹口气,默默地盯着门外,忽然又转回头来:“你们受伤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啦,俺们糙皮糙肉惯了,没事。”
老刘头摆摆手,他挪向桌边,从查老板手中又领来五千块钱。其余的民工也和老刘头一样各自领了五千块钱。只有小王领了两千,他说自己有个两千块钱足够对付过年。小王把钱数了一遍,他惊奇的从两千块钱里面发现三张连号票子:P5C7039986、P5C7039987、P5C7039988。
他惊愕不已,再抬头时,查老板早已不见人影。
“老刘头,老刘头,你睡了吗?”
“咋了?”
小王走到老刘头近前,附在他耳边低声问:“你说查老板,他会不会认识小偷,或者他故意派人……”
“别胡说,查老板可是难得的好人,这种老板就该一辈子跟着他干!”老刘头打断小王的说话,忽然变得十分严厉:“你不要胡猜乱猜!”
“难道他不值得怀疑吗?”
“小王,你他妈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老板对俺们这样好,你居然怀疑他?”声音从房间墙角传过来,紧接着又有人指桑骂槐吼了几嗓子。
小王没敢再做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再次把三张连号钞票反复比对,他确定这就是之前查老板发给他的工钱,可是除了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其他人相信他的话,想到这里他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年春上,一行人去了XJ,只有小王仍然留在南京的工地,他跟了别的老板。
初秋,小王接到家里电话,说老刘头和其他几个人终于从XJ回到家乡。原来,老刘头一行人刚到XJ就被隔离起来,断绝他们和家里的一切联系。每天都是繁重的体力活,而且没有工钱,甚至还吃不饱饭,稍有反抗就被“保安”们一通暴打。最后,有一个民工,在其他民工的帮助下,趁着保安们熟睡的时候,摸黑逃出来找到警察。警察把他们解救出来,只是查老板听到风声早已逃之夭夭,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音讯。
小王放下电话,沉默了半晌功夫,忽然他大骂一句:查老板你他妈的真是渣!